李儀婷的弦外之音

採訪當天是個炎熱的午後,就像李儀婷短篇小說《虎神》裡的天氣般,乍看是明亮的,但這明亮之中,仿彿存在著魔幻元素。帶著她的兩本著作《流動的郵局》以及去年出版的《走電人》,穿過層層熱氣,跟著巴生耕讀軒負責人李瓊蘭的身後,我們上到耕讀軒的會客室,這場訪問就這樣展開了。

來自台灣的李儀婷此次受邀來馬,是以“親子作家”身分前來主持“李儀婷的親子教養與溝通工作坊”。除了親子作家這個身分,李儀婷更是一位在台灣獲獎累累,備受台灣文壇期待的著名小說家。獨特的敘述方式,除了創作小說外,也跨界寫劇本,在擔任出版社編輯時,無意間寫出了兩本獨具新意的少年文學小說。創作至今,李儀婷共累積出版了七本作品。

李儀婷說,她是透過創作來了解世界,了解自己。身為讀者,我們也透過閱讀,來觀看在文字世界裡,變化萬千的李儀婷。

李儀婷說,她不喜歡寫跟一般女作家那樣陰柔的作品,她喜歡陽剛味!也因此,在她的小說中,我們總能讀到她那特別男性觀點,以及非常強烈的雄性敘述腔調。

在會客室裡見到李儀婷時,身材高挑的她身穿一襲碎花連身長裙,外披一件黑色小外套,壓根兒看不出絲毫陽剛味。但這股陽剛味,的確在她的小說裡隨處可見。從小在“男人堆”裡長大的李儀婷,父母離異,單親家庭中成長的她和三個哥哥,在父親的調教中成長。

她說,此生影響他最深的當然是他這位在大江大海時期,離開山東老家,隨著國民黨蔣介石到台灣的父親。描述父親時,李儀婷說:“父親對我哥他們是放手式的管教,他們要做什麼都可以,可是對於我這個小女兒則是非常嚴厲,說我要像個女孩子,要學會做家務要在家裡待著!”

說起父親的教育模式,李儀婷直言:“爸爸是用暴烈方式來管教我們的!”然而,這“暴烈”的父親對女兒而言,其實是溫柔的。也因為李儀婷的家庭教育異於一般家庭,這段童年歲月,給了她豐富的創作資源。

在她去年出版的《走電人》裡,有一篇小說叫〈狗日的父親〉。“狗日的”在中國東北話裡,意思是“他媽的”這類的罵人話。當這篇由小說家李永平指導的小說完成,李儀婷交給她的第一個讀者(父親)閱讀時,父親是感到被冒犯而不愉快的。李儀婷說:“父親對我的小說都是非常欣賞的,除了這一篇。他覺得我在罵他,不過我有跟他解釋說沒罵他,而且這是一篇寫他回鄉探親的幽默故事,怎麼會罵他呢?”

三年前,李儀婷的父親過世了。李儀婷在將〈狗日的父親〉收入《走電人》時,猶豫了好久,到底要不要更改題目?最終,她還是保留小說原樣。李儀婷也透露,她以〈狗日的父親〉作為底本,把這篇小說的敘事格局放大拉長,將它寫成一篇內容更紮實,更像父親的傳記的長篇小說,來紀念這位一手帶大她,照管孩子非常“暴烈”的父親。

李儀婷補充說,〈狗日的父親〉是唯一沒有參加文學獎的作品。因為這篇作品,是當年在年台灣東華大學創作與英語文學研究所時的作業,指導老師就是由已故馬華作家、台灣國家文藝獎得主的李永平。

文學創作者對文字的要求都是非常嚴格的!李儀婷自然也是其中一位。說起小說的文字,她仿彿若有神,直起身子愉快的分享:“這小說集(《走電人》)裡的作品,每一篇的文字都是經過反复打磨的,我希望讓讀者讀到不一樣的感受!”李儀婷說。

小說的文字技巧,李儀婷用了一個方式來解說。她說:“如果有人要你描述一個被你握著的雞蛋,而你又不能直接用‘雞蛋’來描述這個雞蛋的話,你要如何表達?”這個問題很是耐人尋味。李儀婷接著說:“其實,你可以白描說我握著的這個東西,不說破,讓別人猜;你也可以用文字,一層層用不同的文字詞組,將這個雞蛋給包裹起來,讓人家一層層去讀你的文字,然後才知道你手裡握著的是一個雞蛋。”

這有點猜謎語的方式,會為一般讀者所接受嗎?這時,李儀婷說了一個海明威在年輕時,對小說創作所提出的冰山理論。什麼是海明威冰山理論(註1)?李儀婷解釋說:“平常我們閱讀小說,作者會將八分之七的故事內容告訴讀者;這套理論則是創作者在創作時,透過文字技巧,以淬煉過的文字、精心鋪排過的情節來告訴讀者一個故事。但只是將冰山最高的一角,也就是八分之一,另外的八分之七則由讀者自行領悟或揣摩。”

這樣的小說會有人讀嗎?身為文學讀者、創作者,同時也是文學教育推廣者的李儀婷,就將這套海明威冰山理論套用在《走電人》這本小說集裡。如何巧用這個技巧?李儀婷以她獲得台灣時報文學獎小說首獎的〈走電人〉為例。

〈走電人〉故事表面上講述一對祖孫的故事,實則作者想要說的,是一則倫理敗壞的故事。李儀婷在創作時,透過埋伏在字裡行間的情節來提示讀者,這對祖孫的血緣關係,並不是我們表面所看到的那樣,在更深層處,它其實蘊藏著更大的悲情和倫理道德在裡頭。

註1:海明威:“我總試著以冰山原則寫作。水底的部分占整座冰山的八分之七。凡是你所知道的東西,都能刪去;刪去的是水底看不見的部分,是足以強化你的冰山。”

有人的地方就有是非,在文學界裡也一樣。

2007年,李儀婷憑著〈走電人〉獲得大報文學獎,但也招來了許多質疑。在評審會議裡,這篇小說從評審讀不懂,到後來被其中一位評審東年解釋、積極為它拉票來了個急轉彎。如果沒有這段曲折的評審過程,我們也看不到這篇精彩的小說。

那時候,許多文學網友對於她的作品能得大報文學獎感到非常疑惑,甚至質疑她是不是因為跟主辦方有過度密切的關係,以及是否寫了合評審口味的作品,因此而獲得大獎。回憶起那時候的輿論,李儀婷雖然有點懊惱,但對於自己的文學成就,她是問心無愧的。

為了擺脫上一本小說《流動的郵局》的格局,李儀婷花了不少時間在專研小說寫法。她說,這本《走電人》都是當年在讀研究所時的創作。李儀婷也說,那時候寫作其實也跟尋找生活費有關。她回憶,那時候一年下來,從台灣各大小文學獎中,就贏得了大約35萬台幣的獎金。這筆獎金除了支持她的生活費用,同時也支持她往文學的更深處行去。

說到《流動的郵局》這本以台灣原住民社會為背景的小說,她是不滿意的。即使自己努力地蒐集各種與原住民的文獻資料來閱讀,但始終無法寫出她理想的感覺。多年後重讀《流動的郵局》,她也不滿意那樣的敘述方式與創作格局。

李儀婷是個不斷在追求成長的小說家,也因為自覺不足更要努力去改變寫作習慣。直到後來,寫出了〈迷路的水手〉這篇講述走私父親,帶著獨生女兒走難的小說,在同是小說家的好友賀景濱的鼓勵和指引下,李儀婷就此走進了不一樣的寫作情境,以魔幻的手法,男性的敘事觀點,講述台灣社會邊緣人的萬象與亂象。

她那精巧的文字,非一般的技藝,剖析著人性的方方面面。她那看似淺白的敘述,每一句乍看像孩子的童言童語,但暗地裡李儀婷卻埋進了許多的弦外之音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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