今年五月的時候,在臺灣的朋友傳來電郵告訴我,黃春明老師在聯合文學要出新的作品全集了,而且還附送黃春明老師的撕畫書籤。自從皇冠出版社在80、90年代,出過一套平裝和精裝版的「黃春明全集」,一直到聯合文學版本的出現,黃春明老師的全集,一直是讀者要找都很難的情況。獲知黃春明老師新的全集要出版,我是猶如聽到蘇打綠、玉置浩二要出新專輯那般,開心得不得了。
或許,有人覺得我很無聊,沒有親身接觸過的作家,卻可以大言不慚的,隔海在談論著一個作家。但我想,身為讀者,每個人心目中都有對自己所喜愛的作家的美好想像。就像鍾文音對莒哈絲的想像,就像讀《紅樓夢》進而研究曹雪芹家譜的周汝昌。
黃春明是怎樣的一個人?我沒跟他生活過,但是我在網絡上,或多或少也看過他的自述、訪談。黃春明小時候可說是個完完全全的「怪咖」,幼時喪母,加上後來父親續弦,與後母相處不甚融洽,青少年時離家在外展開了「流學」生涯。
2008年4月黃春明到加大聖塔芭芭拉分校做演講,講題談的是小說,可是真的說起來卻是他自身的故事。黃春明最喜歡說的故事,尤其愛說他的中文老師對他的文學啓蒙的故事。他總是臉部帶著和藹慈祥的笑容,不時梳理他那頭捲髮,用極重的閩南口音的華語,說:
「有一天老師給我們寫作文,結果老師以為我的作文是抄的,他叫我來到他的面前,告訴我說,作文要好就不能用抄。我說,我沒有抄啊!老師看了我一下,沒說什麼,後來我很不服氣,又叫老師給我寫一篇新的作文。
「老師說好,可是我仍然沒有離開,依然站在老師的面前。於是老師又問,黃春明還有什麼事情嗎?我就說,老師我不知道寫什麼?老師就說,寫你的母親罷!我說,老師我的媽媽很早就死掉了。老師就對我說,那你就寫你還記得的媽媽的印象罷!」
後來黃春明寫了,老師亦被他的文章所感動,遂鼓勵黃春明多寫多看,還給了他幾本翻讀得破破爛爛,以致後來影響他極深的契科夫、沈從文的小說集。講座上,黃春明十分感念他的老師。有一天,他的老師被傳召去約談,之後再也沒有出現,直到某一天黃春明的學校老師帶著他們去醫院參觀,他才發現老師的尸首就在醫學院那裡,作為解剖學上課用的工具。
許多人第一次認識黃春明的作品,想必都是那部電影《兒子的大玩偶》,又或者《看海的日子》。而我,則是他中年以後創作的小說集《放生》。之後便一發不可收拾的,搜集了圖書館所藏的他的書來讀。黃春明早期的作品,我是近幾年才讀完的,最喜愛的還是他對老年人的描寫。那幾乎貼近現實人生的寫作,教你歡笑教你哭。好比《眾神,聽著!》這篇小說,寫一個身兼父親和守廟人的老者的無奈與窘迫。再毫不起眼的原始素材,到了黃春明的手上都會變成撼動人心的小說。
黃春明老師除了是臺灣國寶級的小說家之外,還是個多才多藝的人。當年,曾經因為脾氣不好,被迫轉學而從南到北到東「流學」多次的他,靠努力考上了師範學校,畢業後當過三年的小學老師,《小巴哈》應當是那時期的作品。隨後多年,他還曾經在電臺擔任過編輯記者、廣告企劃、賣過便當、撕畫家、兒童劇導演、編劇、演員,前幾年還在宜蘭辦了一份文學雜誌《九彎十八拐》雙月刊。
前幾個星期,黃春明上了「沈春華Live Show」這個清談節目。這是迄今為止, 我聽過的,黃春明老師關於自己、對社會、家庭、文學創作上等聊得最多的一次。沈春華後來談到黃春明老師在2003年上吊自死的兒子黃國峻時,他不禁傷感的哭泣起來。看到那一幕,蒼老的黃春明一下子讓我誤以為,小說《放生》里的父親,從文字中走到現實來了。
黃春明並沒有責怪幺子黃國峻的死,而是希望不要再有人說黃國峻的自殺,是對他和妻子的不孝。他心裡知道,兒子是孝順的,而且人死了縱然犯再多的大錯,亦不應該再受到責備。現年74歲的黃春明,年初的時候榮升當阿公了,在他的小說里,不斷出現的孫子「小明」終於來陪伴他了。年初在《聯合報》副刊讀到黃春明老師的《但是已經很完美了》,裡頭寫道:
我的心曾經失去一塊肉
你卻來給我補上
雖然在傷口還留有痕跡
但是已經很完美了。
●
嗯——?
你問我是誰?
現在告訴你,你也不會知道
以後你就會知道
因為以後你會喜歡我
也會想念我
●
屁咧——!
你懂個什麼
喜、怒、哀、樂
?
●
你正仰望著那一道光
那是上蒼賞賜給你的禮物
以後你可以拿著它
照亮你想照亮的一切
●
善哉!阿彌陀佛
黃春明老師果然是個「大頑童」,認真、寬容、慈愛的大頑童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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