被迫棄絕的一切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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今天,我沒有比平時起得早,是因為昨夜依時入眠。

他每天都得早起,盥洗,去上學。十天前,他人還暖呼呼在我枕邊。十天後,他自我枕邊離去。我真真正正變成了他形容我的“孤家寡人”。今天空氣冷了點,在赤道線上的國家,年杪總是多雨的季節,賑不完的災,死不完的人,下不完的雨,無法停止的哀傷。

我們以前沒有討論過死亡。縱然偶爾提及,也只是調侃玩笑,或者吵架不理性時脫口而出的無心謾罵。我怎麼捨得讓你死去!有個吵完架的晚上,我們帶著哭得紅腫的雙眼,滿身滿心的傷,在浴室里洗澡、做愛,不斷對彼此說對不起。其實他不知道,我從都來沒有因為這些小事記恨過他,當然也就沒有所謂的原諒。

不是沒有愛了嗎?他在完事後,帶著一些挑釁曖昧的語氣對我說。我們背對背坐在客廳的地毯上,他正讀著那本怎樣也讀不完的《背海的人》我在滑手機看YouTube。有時他讀書讀得煩躁,就會念出聲來:“王文興。《背海的人》。第83頁。這簡直。幾乎。幾幾乎。幾幾乎。乎。就等於對到的的個。的那死掉的的的的……好煩,寫到這樣的小說,”我“呃”了一聲,他又繼續念:“你死可死得是真好。死。死了。以後。起初——一直重複死,晦氣!”我嫌煩,讓他別念,他的背離開我的背,他的體溫瞬間抽離,嘟嘴說:“你這個死鬼!”

“別娘!”我喝道,然後又換張笑臉:“這樣的東西少讀。”

如果那晚我堅持到學校去載他,不讓他獨自搭輕快鐵再步行回家,或許不會遇上那樣的事情。他已經沒辦法枕在我的身上。無法用他的手指,在我的光頭上劃圈圈。他也無法陪我到健身房,在我臥推快力竭的時候幫我承擔重量。

十天前後,我們從本來的一雙,他走後留下單獨的我,這或許是我們的宿命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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八年前,我還記得那個微涼的晚上,也在年末。

或許是年末特別讓人感到孤獨。也或許是冷空氣加上聖誕節慶臨近,生活里的每個細節都被濃郁的佳節歡樂氣氛給團團圍住。越是歡樂的氛圍,越到晚上教人越是寂寞。我記得那時候我剛要離開谷中城的辦公室,穿過人群,商場佈置華彩靚麗,鮮艷的聖誕紅,仿造的白雪飛絮,還有商場開得大大的冷空調,音響播放出來的聖誕喜悅歌曲,更讓我的行單只影無所遁形。

那夜,決定把在交友論壇上認識了三天的他給約出來。他在自我介紹時,說他來自馬六甲,在大學念中文系,暗地裡結識的不同系的學長兩個星期前畢業後跟他分手了。他在我不愛搭理他的時候,會故意提起這位初戀學長。我在臉書上看過他學長的照片,臉蛋姣好,身材健碩,還是金融界才俊。我調侃他:“如果你跟著他就可以被他包養了!”他不喜歡我那樣駁斥他的故意,慍怒地說:“媽的,你要找架吵哦?”

初次見面,他就是個瘦巴巴的小男生。我那時候已三十,在社會上打滾幾年。他大學二年級,熱愛文學,但穿著打扮跟他那讀會計系的學長比起來,他就像個醜小鴨,像個大鄉里,土得可以。我們約在麥當勞見面,快餐店不論日夜總是熱鬧,我在快餐店門口等他時抽著煙,仔細看著這周遭的環境。現在當然變了許多,對面的留臺聯總裝修過了,那時候那排雙層店鋪老舊得可以。他走後第四天,我去為食街吃晚餐,想到他的時候,情不自禁淚流滿面。

當晚,他站在我面前,再三確認是我後,沒頭沒腦開口就說:“你照片比較好看!”我回過神來,心想哪有人第一次見面就說這樣的話?但我也沒計較,人在慾望翻騰時,沒有太多的道理可言。回到我家,前戲也沒做,匆匆進入他,當囚禁的慾望得以宣洩,我又恢復平日里的冷靜沉默。他問我可以在我家過夜嗎?太晚了,他不想回宿舍。

“嗯。”我又點起了一根煙。那之後,我們斷斷續續約了幾次,半年後他就住進我的屋子里。那時候我父親還在,但已認不得人。母親在我十八歲那年子宮癌離世,我是父母親過了四十歲才得到的孩子,說得白些就是意外。完全不在他們的人生規劃中出現的人,既然出現了,他們只得勉強將我納入人生規劃里。父親在我和他認識第三年,第二度中風後走的。他陪著我辦完整場冷清的喪禮,有些滑稽,我本想一切從簡,他卻說:“你不能讓你父親走得淒慘冷清!”所以我才說,我受不了他,但我愛他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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我們是兩種人,生活上我在乎每一個看得見或看得不見的細節,幾近龜毛。他卻可以粗枝大葉,壓根不注意生活中的細瑣而經常踩到我龜毛的地雷——獨獨面對人生抉擇和所堅持的理念,他有自己一套倔強且過人,被我喻為老派華人的理念。他畢業的時候,我問過他,你真的要去獨中當老師?他堅決的點點頭。他家人很早以前就反對,正如當年反對他念中文系一樣。我問過他,為什麼要念中文系,念完還要去獨中當老師?他的回答很有趣,他說他是龍的傳人,他有責任不讓文化斷根。我打趣的說:“你的子孫根都沒用,斷掉沒怎樣的啦!”

我們不能談這類的事情,他義正辭嚴地糾正我說:“什麼事情都可以拿來說笑,但中華文化的事情不可以。我們華人在馬來西亞要自強不息,要傳承我們五千年優秀的文化。就是有你們這種人,才讓我們馬來西亞華人文化變得一文不值……”我都沒在聽,滑著手機,看飛碟說,看萬萬沒想到,看各種有的沒的無聊視頻。也因為他那樣的性格,讓我覺得他愈發有趣。

如今,我不斷從腦海中挖出第一次和他會面時,他說過的話。不過,那整夜,我們並沒有太多的語言交流,所有的認識僅僅止於穿著外衣和除下外衣後,啪啪時的汗水與呻吟。調情的話,不適合在孤獨的時候說出來,一切的相逢都如萍聚,當下相聚,之後散去。說起來嚴肅,回想起來竟然有著滑稽感。

我們都以為一夜露水,沒有可能細水長流,沒想到自此長達八年的戀情,竟然沒有斷開。我的圈子為他所中斷,他說自己沒認識幾個圈子里的人,除了少數彼此知道是同性戀的學長學弟,平日里他們除了課業、系上活動有合作,其他時候甚少互動聯絡,也幾乎構不成圈子。

我沒有質疑過他,第四年時,他倒是不信任我,覺得我精神出軌,會讓身體無法自製也一同出軌。那事情現在回想起來都覺得他的醋意太讓人感到霸道荒謬!我被公司外派曼谷出差,他叨唸了整個星期,一直念我別去看同志性愛秀、不要沾花惹草、不要把錢花費在不必要的性愛上……聽著就煩!我們為此冷戰、爭論、吵架。

有人說,女人面對男友時總是沒道理,但實則全天下的情侶,不論男女,一旦質疑對方可能背離自己意願時,任你再理性,也都會瞬間變成沒有道理的人。自曼谷回來,帶著出席各種會議與團隊活動的疲憊身軀打開門,回到房裡,他躺在床上,穿著後空內褲,我起初還被他的舉動嚇了一跳,他的挑逗與放蕩,讓我整個星期因疲累的禁慾,被撕爛得一發不可收拾。

那張床和床單,被我們用各種姿勢折騰。那近乎狂野的晚上,我都忘了身體與精神的疲憊,仿佛吃了興奮劑。隔日醒來,我全身酸痛無法動彈。他精神飽滿地做了早餐給我吃,問我在曼谷的時候有沒有想他?

“小妖精!”我嘴裡碎碎唸:“那幾天不是每天晚上跟你裸聊啊!加上昨晚的,還不夠讓你滿足?”他嫵媚一笑,我喝道:“別娘!”他自顧自地收拾昨夜我隨手扔在地上的保險套,套里濁黃的精液,是比我帶回來給他的手信更值得的餽贈。現在,我自這張我和他睡過的床上醒來,母親留下的梳妝台上,有我們在台灣旅行時的合照,他最喜歡的香水、護膚產品我還留著,拿起來聞,我怕吸得太深而把他剩下的味道吸盡,我想起他含著我時往上看的眼神,貪婪而真實。此時此刻,我感受到我們建立的戀愛王國在分崩離析,不論是我還是他,都沒有辦法再用自己生命的磚墻,鞏固這王國的核心城堡。

我放下手中物品,深嘆口氣,倒了一杯水給自己,回到梳妝台看著他,輕聲說:“你有想我嗎?”明知沒有答案,我傻笑自己無知。人都死了,怎麼可能有思念?到浴室洗澡,穿上他送給我的白襯衫。他曾說過,喜歡我穿白襯衫在陽光下的感覺:“感覺你全身都在發光耶!”說罷我就鳥他:“別娘!”他扁嘴,小生氣地叨叨念著我聽不到的話。仿佛是在詛咒我。如果他的詛咒能換來他的重生,那該多好?嗯。沒有這樣的機會和可能。就像他在某次醉後說過,他後悔將自己的第一次給了那個衝動而暴力的學長。他說,都是他說。我滿腦子都是他說的每件事情。時光能夠重來的話,我還想繼續聽更多關於他的事情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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我們在一塊兒第五年,他堅決要我在新年陪他一起在他馬六甲老家過年。我很反對他這樣的決定,我們又吵架了。吉隆坡是個容易讓人煩躁的城市,尤其擠在輕快鐵上下班的時候,感覺更讓人窒息。我還記得越近年關我們吵得越兇,尤其是他從學校回來之後。那些謾罵總是難聽,他甚至分手的恐嚇都說出來了。

我不在乎。因為我總覺得自己打從人生的一開始,就是一場意外,不在父母的人生規劃中,我在親人那裡是個例外,在任何社會里也是個例外,當上主管後,跟同事之間的交際更是例外的例外,非常單獨——但也可以說是寂寞。

他學校上課的最後一天,行李都打包好了,說真的要跟我分手。我沒意見,沉默送他到巴士站,我倆一路默默無語。車上只有空調的冷風吹送,還有聒噪的播音員菲比在大氣波中說著看似有道理,卻又沒有任何營養的廢話。

“這種人也可以當主持,馬來西亞沒有人才了!”他沒有搭腔。快到總車站的時候,他再問我一次,要不要隨他回馬六甲?我搖搖頭,等他把行李都放下,我恍然一般對他說:“不如我載你回去吧!”我記得剛抵步馬六甲他老家時,他家人都充滿著異樣的眼光。雖然他早已向父母親人出櫃,他父母也知道我跟他的關係,但也只是把我當他的好朋友來看待,而不是情侶。

在他老家過年的那三天,我總是賴在他房裡沒出來,等到他的親戚都離開,客廳安靜下來,洗完澡,清完屎尿,我們才開著車到快餐店吃晚餐。過節總是難熬的。那之後,他也不逼我跟他回馬六甲了。有一回,他問我對他家人的印象如何?我說,你爸爸跟我爸爸很不一樣。

“怎樣不一樣,說來聽聽。”

“你爸爸很大男人,你媽媽很傳統。這不是批評是說真的。”看他沒有反對,我接續說:“年初二早上我在你家門外跟你爸爸聊了一下,”他打斷我的話,“我爸跟你說了什麼?”

“你爸說我們沒有結果的。特別是在馬來西亞。他要我離開你,要我們各自找女人來結婚生孩子,這樣就不會再喜歡男人了。”我說完,想說什麼但沒有說,我們安靜了片刻:“這些話我媽媽在那幾天也一直這樣跟我說,看來他們不明白我們。”

面對他,我只是笑。我知道自己是個絕緣體,不配擁有任何幸福與美好。我的人生就像一隻離隊大雁,在荒漠自由孤獨的飛行。所有落腳枝丫,都是海市蜃樓般的虛妄,不切實際。那晚我抱著他直到他打呼入睡,他夢話說了整個晚上,半寐半醒的我,聽見的都是他生活里跟別人說到一半的對話,突然一句:“葉豐和!我……要一輩子……跟你在一起,”我愣了一下,把他抱得更緊,結果可能抱得太緊而被他推開了。我的心,那整晚都輕飄飄的,再弱的風都能輕鬆把我吹起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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我這裡的空氣特別好。周圍有青蔥樹木,他在我屋子前院種了一些香草,說要在每個週末給我做好吃的早午晚餐。剛開始時,他的確勤勞的每週做菜給我吃,但日後卻逐漸失去興趣,從宜家買回來的一套廚具閒置著,日久生塵。起床後,我用他買得最貴的平底鍋,煎了蛋給自己吃。然後換上衣服,去健身房。

十天前,他還站在鏡子前,說自己的腰部贅肉多了一些。我說看不出,腹肌的線條還是很清晰的。每次做愛他都說我把身材雕刻得太完美,他這後來者總是趕不上,他羨慕我對稱的腹肌,總說自己不對稱的腹肌難看,找一天要去整形。這話讓我聽起來只覺得他好白癡!但在情人眼裡,又都得到了寬容。

他那張健身房的會員籍還有半年才結束,我走向櫃檯,請櫃檯人員終止掉他的會員資格。那女人問我,他為何不親自來?我忘了自己沒有跟他說原因:“他離世了。”再次向別人說明他死了的感覺,我難受。女人點點頭,領悟什麼似的,沒有慰問,也沒有要我交出什麼證明他死了的文件。

“會退款嗎?”我問女人。她說不清楚,因為沒遇過這樣的情況,但會幫我處理妥當。

我走到跑步機上熱身,做臥推時,健身房里只有我和幾個來做有氧運動的馬來女人。在重量區平時我們在的時候總是愛打鬧,老是惹來旁人厭惡的目光。我猜他們心底都在說:“這對Gay太張狂了!”把我心底的想法告訴他時,他沒理會,有時還故意毛手毛腳,當全世界都不在我們眼皮底下。他死時,帶著很低的體脂離去,不對稱的腹肌、寬闊肩膀、厚實的胸肌,還有線條健美的雙腿。如他所願,帶著最美好的青春與肉身離開人世,像真崎航那麼美那麼姣好 。但他還那麼年輕,我們的愛還那麼淺,我們甚至還沒有感受到所有的歡樂人生,為何死亡就這樣降臨到我和他之間,把我們拉開,自此不得相見?

放下槓鈴,汗水淚水滴在地上。我走到浴室,撕心裂肺在花灑下痛哭起來。我的哀傷無論如何也深藏不住,我想擁抱他,緊緊的,不讓他鬆手。但十天前的那個晚上,我卻鬆手讓他如斷線風箏那般,被一把刀切斷他生命中和所有人的關係。他的身體躺在暗黑草叢上,翌日僵硬地被清晨趕去上班的路人發現。那時候的他不想見到任何人。血已流光。身上財物早已不為他所擁有。是誰將他奪走?我的抽泣在無人的淋浴間里迴響,已經做鬼的他,會不會反過來說:“別娘!”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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出殯當天,他家人不讓我出現,說這是恥辱。

我對著他們大罵,我的掙扎與哀求,沒有獲得他們的同情。他們從他離開那間家,自從他出櫃以來就不曾關心過他。如今死了,卻又都變成他最摯愛的人,我卻成了讓他眾叛親離的無恥之徒。驅車南下又回到吉隆坡的那個傍晚,我在他尸體被發現的地點,看著紅橙交雜的夕陽在淡薄縹緲的雲煙中緩緩退去,太美的天空,讓死亡變得過度絢爛濃烈,一點也不蒼白,甚至浮誇。案發現場早已被清理,但也因為他的死,這條本來熱鬧的走道,頓時被鬼魂給包圍那般,成了只有風聲和溝渠流水的死寂。

我點燃香枝蠟燭,焚燒著冥紙,在那裡陪他喝著啤酒,罵他不要再娘了!天邊飛鳥零散或成群飛過,電線塔的影子也越變越長,最後消失在暗藍墨色里。附近人聲寂寥,時有狗吠,飛機上空飛過的聲音,讓頭皮發麻。我抬頭望向飛過的飛機,他說過小時候的夢想是要成為飛機師,然後環遊世界,嘗遍美食,這樣俗不可耐的想望,跟他向來高尚的精神是如此的違和。

“可是你現在是老師,跟你要當飛機師的願望差很遠哦。而且你應該周遊列國,到處講學而不是吃喝玩樂!”我調侃說。

“你屁咧,飛機師或老師我都是師!”他特別加重語氣強調“師”。

“你數學那麼差,你確定小時候的願望是當飛機師而不是阿基師?”他一掌打了過來,“別娘!”我喝道。他繼續讀小說,我繼續滑手機。他給我看過他小學的畢業照,呆呆的模樣,頂著蘑菇髮型,預示著他長大後並不是那種精明的人,可他卻因為這呆萌的模樣,反而多了一分惹人憐愛的情感。

“那晚不該約你出來,你看,現在又讓我成為孤家寡人了。”喝了一口酒,把最後一點煙抽完,我站起身把煙屁股彈掉,我深知馬來西亞的警察對他的死是沒有結局的,正如我們的情感一樣。他留給我的,是他死後被報導的故事。我成了他的同性友人,這樣的稱呼,讓我有些不知所措。我和他何止是友人,我們已超乎那個境界了,我們已是親人了。

命運突然奏起慘烈的死亡插曲,在我沒有預警下,逼著我棄絕八年來我和他的種種。我那麼的不甘願,卻也不得不對命運低頭,獨自往更深更深的黑暗處走去。這晚上有雨,那個他離開的晚上也有雨。微涼。雨絲是利刃,淋在我身上,身心如刀割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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