彷佛承平舊夢痕
——讀《也同歡樂也同愁:憶父親陳寅恪母親唐篔》
有一陣子,“國學”這一名詞在中國大陸相當熱門。加上近幾年又有好些國學大師相繼凋零辭世,以及于丹之流的“論語”熱,“國學”冷清的門檻忽地熱鬧起來,像極了久逢甘霖的旱涸大地。但這也好像維持不久,潮流一過,國學依舊是國學,經史子集還是老老實實的在圖書館的書架上,在學者的腦袋裏,從不曾變質。
我也不是因為國學熱而喜歡上陳寅恪的種種。也忘了是從何時起,忽地對陳寅恪的著作與生平產生興趣,特別被他的治學態度“獨立之精神,自由之思想”深深吸引。前些日子,為了讀《陳寅恪的最後二十年》,不惜一切從各方搜到了,讀完只得掩卷歎息。
讀完《陳寅恪的最後二十年》,心中仍對陳寅恪晚年的許多事跡感到困惑,便又托人到中國幫我買了《也同歡樂也同愁》回來。這書擺在房間裏多時,終於拿起來讀了,卻又碰上手頭上的許多工作而耽誤了下來。前幾個月總算讀完,卻無能耐立刻將讀後感寫出來。
有太多的滄桑留在陳寅恪的身上。或者說,顛簸的十九世紀末二十世紀初讓許多人活在水深火熱中。尤其是在中國出生的人,不論他們是大學問者抑或普通平民百姓。專制的帝國被推翻了,中國人並沒有因此而獲得太平。接二連三的戰亂,給那一輩的人帶來多少的災難?!
讀《陳寅恪的最後二十年》時,幾乎是每讀一章,心中便憤怒和疼痛一次。疼痛為何一個偉大的學人,最後要遭到政治的迫害,頻頻想到,何以故陳寅恪當初不接受國民黨的召喚離開神州大陸?這問題就像我在讀楊絳的《我們仨》一樣,你總想知道錢鍾書當初到底是怎麼想的?但是這一切已經發生了,不可挽回,我們衹得看著歷史的缺憾搖頭。
《也同歡樂也同愁》是陳寅恪的三個女兒陳流球、陳小彭和陳美延三人秉筆回憶和父親陳寅恪、母親唐篔在戰火中顛沛流離的日子直到戰火停息為止。曾是清華大學國學四大導師的陳寅恪雖說在晚年經歷了多番的磨難,但他年輕的時候,尤其是歸國後,在清華任教的那段日子,可算得上是過得滿安穩和快樂的。
至少在《也同歡樂也同愁》裏邊,前半部每每提及陳寅恪在清華大學的日子,陳家三姊妹的敘述總是歡樂的。然而,真正的不幸發生在二戰開始的刹那。原本身子就很羸弱的陳寅恪,為了安頓家中老幼,瞬間蒼老了許多,身體也逐漸敗壞。
在那個大時代裏,莫說動物卑微,即使是人也無法預知下一秒將會發生什麼事情?《也同歡樂也同愁》裏面,真正敘述得最多的,便是陳家大小的逃難記錄,他們如何從北平逃到香港,隨後陳寅恪隻身從香港到雲南、昆明,之後陳寅恪又如何遠程遙控,把陳家從淪陷的香港遷至桂林,接著又如何從桂林去到成都。
我們沒有嘗試過逃難的滋味,更無法體驗一個已經盲了一隻眼睛的陳寅恪是如何單槍匹馬,大老遠的奔來走去。這冒著生死的拼搏,讀著不禁教人感嘆戰火所帶來的無情和傷害。我曾被齊邦媛的《巨流河》回憶她和家人在戰亂時期,顛沛流離的日子而淚流滿面。可是,當我讀到陳寅恪和唐篔舉家逃難的歷程,說不出的哀傷已非流淚所能表達,那是一種錐心的刺痛,你只能以一個旁觀者,看著陳家一路走來,在生和死之間掙扎求生的“也同歡樂也同愁”。
同樣享有盛譽的錢穆在此時倒是得到許多安寧的機會,專心其著作。相對於陳寅恪而言,他為舉家的安危不得不操勞、遷移,四處奔波。陳寅恪一家在香港那兩段日子雖說有許多的驚險,但卻也頻頻遇到好友知己,如許地山、冼玉清等人的襄助。讀到這些段落,不由得為他們的情義所感動。
除了為當中的情義所感動,我更為欽佩陳寅恪背後的女人——唐篔。陳家姊妹在《也同歡樂也同愁》中,敘述得最多的並非她們的父親陳寅恪而是母親唐篔。陳家在戰亂逃難時,陳寅恪和她們母女相聚在一起的時間其實並不多。陳寅恪總在外,為籌措金錢、安排離開的方法,總是第一個離開她們,獨身北上南下。此時,留守照顧陳家三姊妹的,便是這位母親、妻子唐篔。
現在重新翻閱這本書,心底沒有多大的感受了,沉澱之後,反倒是有許多的疑問。為何這本書寫到抗戰勝利後就不再寫下去了呢?陳寅恪在1949年國共分家之後,陳家的生活到底如何了,怎麼陳家三姊妹沒有更多的敘述呢?這些得不到答案的答案,我想大概只有從《史家陳寅恪》、《陳寅恪晚年詩文釋證》、《陳寅恪的最後二十年》、《讀史求識錄》等書以及陳寅恪晚期的詩文中,尤其是《柳如是別傳》當中去尋覓不為人知的蛛絲馬跡了。
2011年年頭,余英時在《明報月刊》上發表了<陳寅恪研究的反思和展望>,文末他回應研究陳寅恪所應有的眼光與視野而這樣寫道:“把眼光從官方移向民間,展望陳寅恪研究的將來,我是極其樂觀的。”
對陳寅恪一生有興趣或探討他治學“獨立之精神,自由之思想”的人,大抵都和余英時一樣,讓大學者回到民間來,我相信未來還會有更多跟陳寅恪相關的書籍、史料陸續出版出土。《也同歡樂也同愁》雖稱不上一部完整的傳記,但至少還原了我們未能知曉的,陳寅恪逃難過程中所發生的點滴,就因此它值得一讀再讀。
(原載南洋商報·讀書人·2011/7/27)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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